五十
把小鱼缸安全地护送回原位,我满意地搓了搓手心,回头就看见鹤鹤魂不守舍地在角落发呆。
“那你现在这是……”我倒了杯清水拿给他,“怎么了?”
他用手掌托住水杯,故作轻松地笑:“什么怎么?”
我在厨房与客厅相连的通道一角,靠着与他身后成九十度的另一面墙言语:“昨天走的,怎么回来了?”
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缓缓低下了头,和缄默的背影。
在我以为是听不到答案了——至少今晚听不到的时候,他后退倒着步子,算准了差不多的距离向他那面墙猛地一靠,淡笑又委婉:“朋友聊天,只有白水的话第二天会水肿。”
作为一位靠谱的朋友和专业的助理,听到这话我肯定不会打听“你家存酒在哪儿”,能存的酒,度数都低不了。明天早上要飞的我,还是乖乖下楼买了度数低的啤酒回来。
当我把啤酒们在90°墙角附近摆满后,鹤星宙满意地点了点头,向我竖起了大拇指。在看到我好像“求表扬”的表情后,他憋出了一句:“力气挺大。”
我们一人待一面墙,距离酒堆的位置刚刚好,公平不已。鹤鹤提起冰镇后起水雾的蓝铝皮,在开罐前沿墙缝用食指和中指模拟两条腿走路,比量出了一条线:“画出这个角的中分线,那边你负责,这边归我啦。”
说完,开啤酒的清凉声就冲进我耳朵里,还有淡淡麦子的味道。我端起来跟他碰了一下:“如果喝不下,我可以帮你。”
“呵!”他拿啤酒罐的手搭在腿上,向反方向歪头对着我哼,“是谁第一次见面就醉了?”
我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脸不作声。
“这次啊,你要是喝醉了我可不收留。”鹤鹤傲娇地灌了一大口,“有个人啊,到现在我连句‘谢谢’的影子都没瞧见~~”
“谢谢……”
“嗯哼,没有啦?”不会这就完了吧?
“谢谢你在电话里耐心听我说的话,谢谢你在我进工作室有阻碍时让齐妈来教我,谢谢你帮助我真正成为工作室的一员,最重要的是、、”我藏在光与影交叠的轮廓里,那是它们彼此的开端,“……谢谢你,一晚上没睡看顾我。”
原来她都知道啊,嗯~~~没白看顾。
听那边没有声音作响,我从另一边转过身,举起满满的酒罐伸出去:“我先干了,聊表实意。”应声我就“咕嘟咕嘟”地顺下满罐酒。
“诶?”
鹤星宙本是在偷偷藏笑,这场面来得太突然,他有点儿想拦又无从下手。一边举着半罐酒无所适从,一边看着女孩仰成180°的脸,鹤鹤猜这效率她八成是……渴了。
看着我倒过来晃不出一滴酒的罐子,鹤星宙试探地问:“你…有没有什么不舒服?还好么?”
“?”我皱着眉用力琢磨,“哪方面?”
“就是……”鹤星宙用空着的手在脑袋旁边一个劲儿比划,“头痛、什么眼花,或者想吐,有么?”
这是怕我“重蹈覆辙”呢啊~
“你这么一说,”我胡乱眨着眼,把着墙要倒的姿势,“还真眼花,还头晕,特难受……”
我顺势松手要往后倒,看见他立马站起来信以为真的表情,我……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我左手在他没赶过来之前,就向后拄好了防倒的姿势,“你真信了?放心,上次是度数高喝太快了。如果是啤酒,怎么喝都不会有事的。”
鹤星宙叹出憋住的半口气,紧着摇摇头坐回了墙角:“我是上回被你摔怕了!还真以为这聊天没开始就结束了,然后……我又要看顾你一宿。”
我伸手够着又开了一厅,伴着开罐的充盈气声我轻轻问:“现在愿意告诉我么,不好的事情。”
“我回家了,嗯是,我确实回了……”鹤星宙直直地看着远处的黑胶唱片机,又好像不是,只是随意地望过去一个方向,“只不过我没有进去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应该去敲门的。”他把第二个空罐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,悄悄回忆:“我是想的,很想。可我、我……我很讨厌那样的自己。我是很喜欢我自己的,平时啊,可我很讨厌那个时候的自己……”
“我该去抱住她的,应该的。”他把第三个空罐轻轻放在第二个旁边,“然后在她的怀抱里撒娇,告诉她我很想她,今天我想有妈妈在身边。哪里都好,她的家没有剩余的地方,我在某城市经营一个家,只有我和她的一个家,可是不行……让她为难的一个地方,怎么会是家呢?哪里都不是、、其实也不是非留下不可的,不用的,我想握住她的手,问问她过得好不好、有没有想我、生日想让我送什么……就那么一个空间,就好。”
“我其实知道,知道的,我再积极一些、笑得再阳光一些、向前再打开一些,可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。可我、可我想歇一歇了……”他把第四个空罐轻轻放在第三个旁边,“那时候,看着窗子里爸爸、妹妹和阿姨其乐融融的画面,看着妈妈神采不减当年的状态,我是放心的、庆幸的、平静的……然后我上了飞机,模模糊糊又到了北京,我该是、我应该是习惯了的,习惯一个人的生活。”
“一个人生活的包容性是很高的,舒心自在。想吃什么、想做什么都可以的,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,我还可以和自己对话。你能想到么?和自己对话很有趣。”他拿着第五个空罐转过来,故作悬念地向我提问:“最最重要的,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
“我猜,是创作?”
“哇!不错哦~”鹤鹤佯装臭屁的语气向我打趣,“是写歌。写歌的时候,要一个人的,最好是黑暗中。喏,就你现在待的暗度就差不多。”
“所以,我很喜欢一个人的。”他把第五个空罐也放下,呆呆地看着它们,“很喜欢很喜欢,就像喜欢自己一样,喜欢。可是,有些感觉在瞬间有那么点不一样,好像……好像我在长大后,第一次质问自己,我、到底为什么只有我自己?当然只有那么一秒钟的质问,可后面长长的时间里,我竟然真的没办法再跟自己对话。就好像,我跟自己说话,自己不再理我了。说出来好像有点可笑。”
“不可笑。”我伸手拦住他用手指把第六罐挪近的动作,“他只是有点累,暂时不理你了。”
鹤星宙没有执着于下一罐啤酒,发愣地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“你已经跟他聊了这么多年了,每次你需要他都回应,机器人也该歇歇了吧~”我把那罐啤酒开了送到自己嘴边,“你给他放个假,这些酒全部喝完,倒头就睡。第二天睁眼,保证能还你一个满血复活的他。偶尔,你也要心疼他嘛~”
鹤星宙有点不太确认自己听到的,从没听到过的话,可他又矛盾地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真的。因为……他,相信她。
我仰头解决了一半,再把罐子拿下来的时候,看到鹤鹤低头用手指在地上磨工,这、这画风怎么变了?
“你、你没事吧?”是刚刚我的话,哪里出问题了么?
“有事。”鹤鹤抱着腿,专注地盯着我……手里的酒罐,“你抢了我的酒。”
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酒递过去,他逮了个空隙就抢走了。
看着在鹤鹤脚边轻轻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空罐们,我诺诺开口:“鹤星宙?”
“嗯?”
“你可以去做许多许多的事情,并不是因为你能够做到。”我摩挲着身边干净的墙面,“只是因为,你想去做。”
“从来不关心结局是什么样子,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你一直都是这么去做的。”我借着白墙面的力,光着脚触地慢慢站起来,“我其实只想与你说,面对世界的不确定、没把握自己会不会受伤、猜不透复杂但珍贵的情感,你依然选择如是去做,很酷,很厉害。”
“说出来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吧,我也很爱创作。”我的手蹭过墙面停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,“我不会写歌,写别的东西。写东西的时候,我也喜欢一个人,有时也会把自己留在黑暗里面。记得小时候,除了蜘蛛最怕黑。”
“可写东西的时刻,我真的一点都不害怕。因为啊,”我寻找到和墙面不一样的触感,用力摁了下去,“我知道开关在哪里。它可以亮,可以暗,是决定和认定,不只是接受。”
鹤星宙始终盯着女孩覆在开关上面的手,耳边是女孩的声音:“所以像你曾说过的,你已经接受不好的那一面,一定可以接受好的那一面。无所谓暗和亮、关和开,站在我面前的,都是唯一的你啊。”
鹤星宙好像听见,心底里的那个「他」,悄悄睡醒了,她没有骗我。
那个「他」正轻轻地、对自己耳语:“帮我谢谢她吧,让我早早醒过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