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八
鹤星宙坐上飞机,处理完最后的工作消息通知,把刚刚见到的人儿回过来的短信翻出来又看一遍——“好的,老板!”
“扑哧……”鹤星宙是该笑她傻呢,还是自己笑点低呢。
他关掉手机,塞上耳塞凑到窗边,看着辽阔望不到边的机场连上了白蓝相间的天空,鹤星宙心里想:
很久没回家了啊,家里人,再见到你们很期待。
再睁眼的时候,乘务长带点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和背景一样回荡在整个机舱。鹤星宙拿下鼓囊的耳塞,跟着滑行的路线望着长得都差不多的飞机坪,可对于家乡人来说,那是瞄一眼就能念出“机场”的画面。
走下机梯,鹤星宙深深吸了一口气。“果然,在北京待了这么久,还是这里的空气更亲近。”对于鹤星宙来说,跟自己说话是很有趣的:“回家!”
花园小区内。
从小区门口到自家的二层楼,中间有一段不短不长的林荫道。说是“林”其实有点夸张了,是前些年小区开发时临时栽种的树苗,他记得好像全家搬过来的那年,就是自己出道那年。
鹤星宙拽着行李箱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,两边设计独特的小楼一幢接一幢,正面迎着太阳缓慢落下去的方向,眼前的石板路像是被染了色。他很庆幸,让出租车只把自己送到门口,剩下的路,可以慢慢走。
鹤星宙一路上数着路过的小洋楼,尽管就算十米开外他也能一眼认出自家房屋,可还是喜欢哼着数字慢慢微笑着到家门前。记得小时候他习惯数着玩具、数着楼下来往的人、数着日子……等着他们回来。后来,那个人开门时钥匙与锁的金属碰撞声会让他害怕,他也就不再数着什么东西,就是发呆。
鹤星宙身体贴着矮矮的院门,自由的另一只手臂越过栅栏开院门的木栓。进了院子本来想直接跑着去敲门,但他从大门口看到一楼厅里的装饰灯亮着,从他这里能非常清楚地看见爸爸和妹妹的身影,正坐在窗边餐桌前。他脑子一动,随手放开行李箱,避开窗户蹑手蹑脚地来到餐桌边的墙壁附近。恰好眼前的窗子为了放烟正开着,虽然是一条小缝,但足够一会儿给他们惊喜的时候能迅速开窗。
鹤星宙蹲下慢慢挪到窗户一角,正盘算着很久没见第一句要跟爸爸说些什么,头顶就传来喜悦的声音:“来了来了,元宵一上,就齐了。”
——是秦阿姨的声音。
鹤星宙想到秦阿姨近年来心脏不太好,还是不要弄什么突然出现吓到她。正寻找着不被瞧见的可能路线,清晰的女声再次从头顶传来:“听你爸说,你哥哥元宵节会回来。虽然还有几天,但在他回来之前,我们抓紧时间一家三口先过个节。来,举杯!快尝尝我亲手包的元宵……”
鹤星宙双手抚摸着膝盖蹲在窗户下边,微微抬头看见院子外排成直线远去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。原来,我不在的日子里,它早就不是自己印象里的小树苗,很壮很茂盛。
原来,已经这么久了啊。
鹤星宙觉得腿有些麻,但他没有选择直接站起来,又悄悄地来到不被注意的安全地带。鹤星宙弯腰拿起掉在地上的行李把手,走了两步去推开院子的门。走之前,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里亮晶晶的画面,那一眼,很久。他往来的方向走去,没人看见。
鹤星宙又走上了这条林荫道,只不过太阳很早就落下,只剩月亮在背后,勾勒出模糊的剪影。这条没有光、幢幢静穆、林枝摇曳的路上,鹤星宙一手拉扯行李箱,一手捶着自己的大腿:“竟还麻着……”
鹤星宙来到汽车站,买了最后一班的客车票,目的地汉川。回来一趟,还是要看看的,妈妈。
鹤星宙抱着包等候发车的空档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,告诉她自己今晚会回来看她,大概几个小时后吧。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,鹤鹤被车窗外的鸣笛声震醒了,他醒了醒神掏出手机查看,没有任何消息。他上下翻转着手机,想着还是应该给妈妈打过去,问问有没有收到消息。拨过去先是通了没有人接,第二次打变成了忙音。鹤星宙从开着灯的座位上向外望出去,黑的,除了一个接一个的黑影,好像什么都没有。
晚上8:51,汉川客运站附近,仙女山。
鹤星宙孤零零地下车后,从口袋翻出手机试着再打几次。第一次忙音,第二次忙音,第三次还是忙音……也数不清是第几次了,好像是,通了。不过,还是没有人接。
鹤鹤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想办法回到十堰或者武汉,总之是有机场的地方,始终握在手心的手机开始震动。低头看亮着的那几个字,是妈妈。
他安静地接起电话,想听听很久很久没有打过来的电话那边的声音。
“……”除了杂音,没有人说话。
“喂。”鹤鹤试着轻轻开口。
“…我是妈妈。”电话那边的声音,很好听,“我看到了你发的短信和打来的电话,我刚刚有事情在忙。你在哪里?”
“我在客运站门口,刚下车。”鹤鹤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回答:“我想看看你,妈妈。”
“好……好啊。”那边动作的声音在放大,椅子腿的摩擦声、日用品扔进包里的闷声、换鞋子的哒哒声、钥匙碰撞的清脆声……她没有挂掉电话,最后嘱咐他说:“我距离客运站有段距离,你在那里等我,我会到的。”
鹤星宙在门口找到了一个类似于公交车站临时休息处的地方,乖巧地坐着,就坐在一个不变的地方,等着。
湖北的冬天,风没有很大,也不冷。鹤星宙是真的觉得不冷的,可能是接下来要见到的人,也可能是过多的冷在曾经,存在于他的记忆里……
或许是两个多小时后,也可能更久,鹤星宙没有觉得几个小时的等待很漫长,也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和刚刚他下车时有什么不一样。
再是一会儿,他看见道路尽头有一束出租车照射的光,车很快开近了,下来一个身影。鹤星宙觉得是妈妈,没有看清,也没有原因,他就觉得是。她下车后好像跟司机说了什么,径直向鹤星宙走来。
“等久了么?”她走到一个位置后,好像有些不知该不该再向前,“我来的路上有事耽误了,迟了一会儿。”
“没事的,”鹤鹤起身向前迈了两步,拉近和妈妈说话的距离,“快过节了,我来看看您。好像很久,没有和你说话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她点点头,“你忙,我也忙。你过年的时候没回来,元宵节会留在十堰过么?”
鹤星宙掩饰地笑了笑,没找到合适的理由也就顺着妈妈的话说:“不了,这几个月很忙,很多任务排不开,元宵节就……回来看看你们,我就走了。”
“哦,”她看着鹤鹤黑着的眼圈,有些心疼得摸了一下他的脸,“忙好,忙起来充实。不要累到自己……那,你还跟我回去么?”
鹤星宙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,他越过妈妈的肩膀盯着一直没有熄火的出租车,问:“妈妈刚刚和司机说话,是认识的朋友么?”
“不是,”她塞了塞有些松散的丝巾,防止这么冷的风灌进来,“这里不好打车,我告诉师傅很快的,让他先别走,一会儿坐他的车再回去。”
鹤星宙眼神散着点点头,回应着:“是啊,不好打车……”
“鹤鹤,”她看到儿子低下头,藏在影子下面看不清表情,“我那边,你也知道……”
“嗯,”鹤星宙抬头冲她笑笑:“我只是来看看你。让司机等久了不好,快走吧。”
“鹤鹤,妈妈……”她很想抱一抱他,问问他冷不冷、饿不饿。可那么多年,没能力让他在自己身边长大,也没有养另外的孩子,她渐渐失去直接张口表达关心的能力,就是对于任何一个妈妈来说,都十分简单的本能。她的歉疚、无力、忧郁,让自己的这个能力被消磨殆尽,越来越碎,一吹就散。
鹤星宙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,伸出手抚着她的肩膀。很想拥抱,但他克制住了;还想说些什么,但张嘴发不出声音。他最后拍了拍妈妈的肩膀,对她温柔地笑,就离开了。
她没有转身上车,没有理会司机师傅的催促,就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的背影。太熟悉却又有一点点陌生,这么多年,她没有好好记住他的背影。她觉得他过得很好,离开她的日子,他远离了争吵、远离了哭泣、远离了歇斯底里。他得到了新的家庭,他和他们相处得很好,至少他非常喜欢他的妹妹。这是她偷偷关注网上消息知道的,她还知道他的脾气一直都很好,包容别人,尊重别人,不会有人记恨他,不会有人忍心伤害他。
他过得很好,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。
可这次……她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关注他的背影,她好像看到了一些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东西。那些东西让她难受、不安,她很想开口叫住孩子,让他留下来,跟她回家。不论是没有多的地方住,还是家里的人在反对,她都想让他留下,然后在温暖的怀抱里问他,今天怎么了?
可她没有,她叫不住的,也…来不及。
这么多年,他都是一个人,一个人过生活,一个人向前走。他听不到周围会有声音,尽管他常常努力在听。她知道的,那些日子,她早就追不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