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庚的伤只是看着吓人，实际相比之前，连毛都不算。

不论再怎么修补，这也只是一具凡人皮囊，总有坏掉的时候。最好在那之前寻一副更好的，最好是仙皮。

天光穿不过漆黑如墨的深潭水，白日与夜间无甚区别。

头缠白布的苍老夫妻经过，老黄牛拉着漆黑的棺椁，沉重的板车在地上压过深深浅浅的辙痕。

一对鬼童子正在玩人捉鬼的游戏，欢乐地从车旁跑过，拍手唱着歌。

陆庚叹道：“鬼市一直都是这样。”

一人入魔全家遭殃，但凡是邪修，即便是成亲有了家眷，也不得不拖家带口搬到鬼市。因此这里不仅有邪修，其实更多是些老弱妇孺，这些人白日才敢上街，混迹在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中，假装这里只是普通街市。

有人护着还算好，若是没人，便不好说。

鬼市每天都有人被仇杀身亡。

世道如此，弃明投暗步入邪道也不失为一种选择，至少能博个带全家生存下去的机会。

褚赋尘看着他道：“总归会好起来的。”

陆庚冷笑：“天下如果还有正邪之分，便永远会有人被打为异端，如今控尸驭魂的是邪道，过几年，等这些人杀光了，那以杀入道的修士就是邪道，世间永远不会有安宁之日。珩尧，你还真是天真。”

褚赋尘低头不语，陆庚察觉到气氛有些僵，转过头，原本是想牵过他的手，可袖袍微动，他又放了下去，随意笑笑：“幸好，至少我们还可以活过今天。”

音锈阁夜间行赌，白日则为互市。

阁外聚着各类小摊，甚至有卖蔬果米面的，或许是白日的缘故，来往游荡的妖鬼看着也正常了些，至少不是凶神恶煞掏肠挖肚那类。

陆庚左摸右看，百年不见，这里倒是多出不少新鲜玩意儿。

忽然他眼前一亮，从摊位上拿起一物，对褚赋尘道：“褚哥哥，好不好看？”

褚赋尘的视线未从他身上移开，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个白色绒球，约莫巴掌大小，上面覆有蒲公英般长而柔软的细毛。不禁皱眉：“这是何物？”

陆庚转过身，将那物比在褚赋尘头顶，凭空把玩，兀自笑道：“管他是什么，我觉得好看。”

白色显眼，若是挂在耳朵尖，待他动情时，毛球自然垂落，映着他寒霜化水的神情，必定如赤霞照梨白，别有番风味。

褚赋尘不知他心中所想，但总归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，他既喜欢，便掏出钱袋。

忽然，他注意到绒毛下还藏着一个物件。

那物只有指壳大小，表面光滑不平，像是金属所制。

他脸色瞬间变化，变得白里透红，从陆庚手中抢过那东西，放回原位，道：“走了。”

陆庚略惊：“怎么了，我以为你打算给我买。”

“不给。”

见他反应如此剧烈，陆庚不由开始狐疑，认真朝那摊位上看去。

借着鬼市青绿色的街灯，深紫色绒布上，摆满了各种拍子、绳索、镣铐、鞍具，以及色泽各种材质的棍状物，长短不一。

再看看那个带圆铆的白色绒团，陆庚突然恍然大悟，哦——原来是这么一个东西。

脑中不由又想到另一副画面：褚赋尘跪在地上，抱着他的腿，先是用口舌将他侍奉得浑身松软，再叼着此物给他带上，从双腿之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，以及探出的一截被打湿的白色绒尾。

好像也不是不行？

虽然不知道褚赋尘脑中在想什么，但反应如此剧烈，显然香艳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好个道貌岸然出尘泥不染的高岭之花啊。

陆庚缠上他的手臂：“褚哥哥，你可要想好，出了鬼市，这种好东西能上哪买去？你昨夜表现不错，我可以给你当奖励。”

他这声音压得不低，不少人都好奇地看过来。

褚赋尘的神情变了又变，最后彻底脸色漆黑，干脆扔下一句“无耻”，捂了脸转向一旁。

这就受不了？面皮这么薄，今后怎么办。

陆庚觉得好笑，将那小物件放在指尖把玩。

一个声音突兀传来，如同在风中飘过：“褚老板，许久不见，上次您从阳间带的货果真不错，老娘赚了五倍的价。”

褚赋尘微一错愕，看向摊后，道：“岁姑。”

阴风吹过，摊后凝出一团人影：“哟，你带朋友来了？”

身着妖艳红纱的青皮女鬼坐在桌上，脸上打了浓重的粉妆，与肤色格格不入，像是戴了副假脸，嘴唇涂得血红。

她的视线将陆庚从外到内探查一番，艳笑道：“我还是第一次见褚老板和别人一起逛鬼市，这位公子一看便是同道中人，想给家中那位带些什么？”

陆庚突然想起现在在洛家时，那女鬼贴在褚赋尘面上的场景。

这人为何总是与美貌女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。

这么想着，他拿住一条青玉珠串：“珩尧君觉得如何？”

“看你。”

见他耳尖羞得通红，陆庚心情更加愉快，转而对女鬼道：“我家那位，最喜欢玩刺激的，可惜就是不大听话，姑娘可有何建议？”

“这你就问对人了，”老板娘从桌下拿出几个木盒，依次排开，顺次从左边开始打开，“这个药能让浑身经脉脱力、还有这个，可以让他浑身燥痒，难以自制，全都是产自施山郡的上成秘药。”

陆庚指向最后一个药盒：“此物有何功效？”

药盒中盛放着一对双彩琉璃瓶，瓶上贴着黄纸封印，透过瓶身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蜷缩的白色虫影。

“公子慧眼如炬，这便是小店内最受欢迎的药蛊，由施山郡南阴观主亲制。用下后，即便中蛊之人法力再高深，也无法抗拒命令，更妙的是，始终神智清明，却不得不对您予取予求，其中趣味，公子自然懂得。”

陆庚勾唇：“哦，有趣。”

“陆庚——”褚赋尘似是有些听不下去，转过头时，看到陆庚正拿着那只琉璃瓶，对着摊上的火光，瞧得十分认真。

施山郡以蛊毒闻名于世间，虽然都是邪修，但山内术法几乎不外传，世面上流传的品类大多几经转手，真假难辨。

只是这个虫的气息，确实十分熟悉。

“多少钱？”

女鬼老板道：“公子有所不知，我这不收钱，若是想要，拿身上的东西来交换。”

陆庚将自己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，发现除了一身衣服和斗笠，竟然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。

“不如，我送你一只手？”

老板娘瞬间变脸，高呼一声“恶心”，抄起手边的玉/势朝陆庚身上砸去，“你当我是什么？收尸的吗？没带东西来逛什么鬼市！”

陆庚正要反问，褚赋尘拦到他身前，从褡裢里拿出贴着黄符的白瓷茶盅，推到老板娘面前。

女鬼冷哼，道了声：“看在褚老板的面子上，不同你计较，”而后拿过茶盅，放在鼻子下端嗅过，面上有一瞬间的错愕，“这是……蚕噬蛊？”

褚赋尘眉头微展：“姑娘既然认识，不知能否用来交换？”

女鬼马上堆满笑：“哎哟，瞧您这话说的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您在消遣我。褚老板，您是我的老上家，我就实话同您说，这蛊虫太珍贵，一条便能换走我整个铺子，您还是拿回去。”

“不妨事，既然说了交换，你拿着便是。”褚赋尘道。

“您真是太有眼光了。”女鬼老板裂开血口，笑呵呵地打开盖子，拨出一条蚕噬蛊放在手心。雪白的蚕虫在她指尖蠕行，她爱怜地在蚕虫后背拨动。

陆庚拿出琉璃瓶，道：“既然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，是不是也该顺带提供些消息？”

女鬼眉开眼笑，随口应付：“公子想知道什么？”

“我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。”

*

“施山郡，南阴观。”

陆庚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瓶：“听着就是个邪宗。”

这个称谓听上去唬人，玄门内区分正邪的方式简单粗暴，只要被仙盟排挤在外，统称邪宗。

根源始于数百年前。

那时庸朝尚未建立，与所有乱世相同，末代天子昏庸无德，正位不保，大厦将倾，各地妖邪肆虐，仙界袖手旁观只待帝星更迭。

护国圣寺主持亲临镇祟，门内众人蓄发还俗，更名为正心宗，创建仙盟。

正心主持广知天下，所有宗门皆需登记入盟，倘若拒绝，便是与正道相悖，统以邪宗相称。

此函一出，举世皆惊。

修仙者大多出世避灾，很少卷入俗世纷争。

此举最初是为避免各宗门隔岸观火，陷苍生于不顾，盟内携手抗敌，最终安定天下，正心主持也自然而然担任仙门魁首。

庸朝建立，世间重归太平。

乱世中，人人都祈求能修仙自保，凭空多出了数百个小宗门。

然而能占据灵脉宝地的自然是少数，盟内开始因资源不均再起争端。

最初，正心宗任由一些小宗门彼此交手，争夺资源，到后来愈演愈烈，许多小门派不得已退出仙盟。

这些小宗门，自然而然也都成了邪宗。

其中少数真是杀人如麻、毫无人性的邪教，但大多数只是不愿卷入玄门争端的世外秘宗。

就比如褚赋尘出生的虚怀山水云洞。

虽说身正不怕影斜，但三人成虎，门外人一听说谁是邪宗，各种曲折离奇骇人听闻的谣言，铺天盖地传开，久而久之，假的也成真的。

施山郡地处临淮道以南，虽同样山地居多、峡谷嶙峋，但临淮青山绿水，滋养出的宗门也是清缘宗这样的名门正派。

相较下，施山郡四周环山，常年阴雨笼罩，山内不见天日，毒瘴蛇虫肆虐，寻常人进去，没几个能出来。

因此传言，山内之人皆是魔修。

南阴/道姑更以蛊术闻名天下。

陆庚道：“如此高调，仙盟为何没有寻个由头将其灭掉？应该也不难，派几个依附于仙盟的小仙门，再广发告示，不出一月，就能让他们无立足之地，这种事，仙盟做得多了。”

褚赋尘：“仙盟曾派出数十人探路，无人生还。”

陆庚挑眉：“真的？她们到底修的是什么，这么厉害？”

褚赋尘瞥他：“你见过。”

陆庚侧头想了想，忽然忆起洛府的几个青衣道姑。

“洛府那夜所见，就是南阴邪术。”

陆庚原本觉得不会那么巧，细细想来，好像又并不是巧合。

“看来青琅姑娘的阴神就是她们所造？那她们摊上的麻烦大了，依照如今仙盟法规，造神的下场如何？”

“魂飞魄散，身死道消。”

陆庚轻笑：“你说好好的呆在山里避世，为何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？闲得无聊，非得挑衅仙盟和正神娱乐娱乐？脑子被我传染了？”

褚赋尘摇头：“暂且不知。”

阴神不同于其他邪祟，寻常妖邪哪怕修炼得再久，也无法跨越得道成神，随时都会被天道威罚、地道法诛，说不定哪天就嗝屁了。但是阴神，真的能让凡人越过天劫，修成真仙。

上一个这么修炼的人，此刻就站在褚赋尘面前，正把玩着方才从摊位上顺走的几样东西。

“既然我们都能寻到线索，仙界只会更快，想来我们得去一趟，看看究竟是敌是友。”

陆庚突然回头，向他伸手，“珩尧，你与我同去否？”